莊子的生死夢幻
夢,不僅是一個富有哲學意味的話題,同樣是一個富於文學意味的話題。在莊子書中,夢境不是尋常的,它連接着宇宙鴻蒙的初始,連接着忘卻身外的得失禍福,也同樣連接着莊子至美至樂的至人終極追求。夢境離無窮之門已不遙遠,在那裡,莊子與天地萬物並生,當莊子的形骸或許早化入幽石窮塵的時候,一隻蝴蝶正栩栩然而起。於是,莊子說: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歟!不知周也。俄然覺,則籧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
在夢中,蝴蝶感到愜意快慰(適志),那是蝴蝶的心靈感覺,在莊子的寓言里,一切蟲、豸、蠛、蠓、蜩、鳩、鷦鷯,都有着活潑潑的生命和生命的感受,它們自然而生,自然而死,來去都是過程。莊子說夢,他是何等地羨慕那在繁花碧草間翩然起舞的蝴蝶!一旦他夢中醒來,他在詫異驚嘆之餘,不願失去這一夢境,他提出了一個曠古未見的天才的問題,這問題何等睿智,又何等痴諄:是莊周夢中的蝴蝶,還是蝴蝶夢中的莊周?
夢,從此在中國的詩人、哲人那裡成了永不憩止的話題,而天才的人們都和夢結下不解之緣,李白夢遊天姥,徜徉於千岩萬壑,聞清猿啼叫,聽天雞長鳴,看虎瑟鸞車,迎仙人來降,何其快哉,夢中有之,世上所無。然則霍然夢醒:“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這一場夢,使李白徹悟了人生:“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在莊子和李白看來,重要的是將夢境化為現實,將現實化作夢境,那麼必然對人生作如此的解釋——人生如夢。然而莊子似乎在其他的章節中,進一步地闡明他的觀念——人生不如夢,而覺時的清醒則是愚者的自詡。
《莊子》書中用長梧子對瞿鵲子的一段講話來闡明做夢比清醒為樂的觀念:;我哪裡知道生之歡愉的錯誤乃是一種迷惑,我哪裡知道畏生怖死的錯誤就像少年淪落人間而不知真正的歸宿?”“予惡乎知說(悅)生之非惑邪?予惡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莊子·齊物論》) 認識人生是一場夢境,而且不必清醒地判斷是非、禍福、升沉、榮辱,那麼這夢境便是莊子的蝴蝶之夢、李白的天姥之夢。長梧子又說:“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當一個人能處於夢中而又在夢中占夢,可謂大夢,只有大智大覺者知其為大夢,而愚昧的人卻自以為清醒,永遠不能逃脫人生的煩惱。這裡的大覺者把人生視作一場夢中占夢的大夢,可謂“大智閑閑”。
生不若死、視死如歸或者是莊子在生死觀上將人生如夢的觀念推向極致的又一高論。莊子到楚國去,見到一個骷髏,朽然已空,忽而恢復成形,莊子用馬鞭敲敲這骷髏,問他:“你是貪生怕死失去理性而致此呢,還是國之滅亡,被加諸斧鉞?還是你為人不善,怕遺留醜聞給父母妻子,羞愧而死呢?是飢餓受凍致此呢,還是已盡天年而致此?”骷髏不說話,莊子無奈,說完抱骷髏歸去,作枕頭而眠。夜半,骷髏悠然入夢,說:“你的談吐頗似雄辯家,然我看你的說法,大體是人生的累贅,而人死了之後,這一切累贅都沒有了,你豈欲知死之快樂嗎?”莊子說:“是。”骷髏講:“死了之後,上無國君,下無人臣,也不復有春夏秋冬的事情煩擾,安閑地以天地作春秋,即使能夠南面稱王,也不會有這樣的快樂啊!”莊子不信,說:“我想叫神靈恢復你的人形,還原你的骨肉肌膚,使你與父母妻子、閶里的相識團聚,你願意如此嗎?”骷髏卻深深地憂慮,緊皺雙眉說:“我哪能拋棄南面為王的快樂而恢復人間的勞苦啊!”骷髏所告訴莊子的是: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死,不但不是一種痛苦,而且是一種離形去智的快樂,一種永恆的快樂。
莊子是能體悟這種真正的快樂的,他懷着寧寂而曠遠的心境,在大地踽踽而行,不會沉迷於人世間的諛詐,他忘卻世俗的功利,大自然在他面前所呈現的生機是何等的美妙,這時他想到不惟真理是無界限的(“道未始有封”,見《莊子·齊物論》),而一個人的靈魂與天地萬物又何嘗有界限?一切都隨從自然的變化吧,大自然無智無識的小生命或許正是我們的導師呢?莊子和惠施游於濠梁之上,看到清泉涓涓,魚貫穿戲嬉,莊子說:“是魚之樂也。”惠施說:“你不是魚,何以知道魚之樂?”莊子說:“你不是我,哪裡知道我不知魚之樂?”惠施說:“我不是你,當然不會知道你,而你又不是魚,你當然不知魚之樂了,這不是明擺着的嗎?”莊子說:“讓我們還是回到原來的問題上吧,你曾說,“你怎麼知道魚之樂”,這是你既已知道我知魚之樂而又問我啊,——至於我,我是在濠水之上知道魚之樂的”(見《莊子·秋水》)。這場辯論固然是十分機智有趣,而問題的深刻意義不在這辯論的本身,在這裡表現出一個是能以童心體物,與大自然了無界限的典型的莊子智慧,一個則是不理解天之道,“其優一蚊一虻之勞者”(《庄於·天下》)的典型的惠施智慧。惠施的確能言善辯,在濠粱之上,莊子之智雖然超過惠施,然而辯論本身只是打了平手。戰國時的名家,根據《莊子·天下》篇,對他們的評價是:“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惠施在濠梁之上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