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綠珠魂斷金谷園(下)
於是選出了數十位美艷的侍婢,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羅衣綉裙,敷粉薰香,爭奇鬥豔,令人目不暇接。確實令人感到金谷麗姝,不同凡俗。
石崇故示大方地對來人說:“園中佳麗,全都在這裡了。就請任意挑選吧?”
孫秀的使者已為眼前的態勢所迷惑,乃懾懦地說:“天仙化人,平生僅見,惟孫公命在下迎迓綠珠,未知孰是?”
石崇一聽,勃然大怒說:“綠珠是我的愛妾,怎能相贈?”
使者勸解道;“石公博古通今,察遠照邇,當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願加三思,免貽後悔。”
這是什麼話,簡直是欺人太甚嘛!想起以往皇親國戚都不放在眼裡,如今竟然受辱於一個小小的使者。石崇越想越氣,於是雙手一擺,命令家人送客,孫秀的使者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離開了金谷園。
夜裡月明星稀,正是暮春天氣,天氣乍暖還寒,石崇與綠珠在望月台上臨流淺酌。想起了幾年前出使交趾,夜宿盤龍洞畔驛館初次見到綠珠的情景,又想到近來朝廷翻天覆地的變化,所幸佳人在抱,沖淡了不少愁悶與悒鬱,日間差一點兒便失去了這個可愛的小女人,不由得將這個柔若無骨的美人兒緊緊地擁抱在懷裡,喃喃地說:“我可以失去一切,但卻不能放棄你啊!”
綠珠感念主人的深情厚意,慶幸此身有托,然而孫秀正在得寵之際,遭此挫折,勢必不肯就此善罷甘休,倘若出狠招,又當如何呢?
綠珠以纖纖玉手在石崇胸前拂揉着,盡量用緩和的語氣訴說她內心的顧慮,石崇自然也明白:得罪了孫秀不啻是惹禍上身,為求自保,不得不先下手為強,進行有計劃的反擊了。
“擒賊先擒王”,[樹倒猢猻散”,是顯而易見的道理,要對付孫秀,無疑是扳倒趙王司馬倫來得更為切合實際。第二天,一早就差人邀來外甥歐陽健與好友黃門侍郎潘岳,火速前來金谷園中議事。
潘岳,是中國歷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文章也寫得好,他的《悼亡詩》傳誦千古。少年時期,他曾經挾彈弓外出行獵,婦女都爭相目睹,獻花擲果討好他,常常是花果堆滿了他的車子。後來擔任河陽的縣令,在全縣遍植桃李,春來繁花競艷,時人稱為“一縣花”。如今擔任黃門郎,也算是掌理朝廷機要的命官,最重要的是他與孫秀有着一段難解的嫌怨,因此石崇才把他當成利害一致的夥伴。
前面提到原來孫秀沒有發跡前,曾在潘府擔任小吏,潘岳恨他狡黠無行,動輒加以鞭笞,等到孫秀當上中書令后,潘岳自然是惴惴不安,忍不住試探性地問孫秀道:“孫令公尚記得前時在敝宅事否?”
如果孫秀坦然答道:“舊事早已忘情,多蒙君家栽培,秀乃得有今日之些微成就!”如此這般,潘岳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就可以豁然地放下了。然而孫秀卻咬文嚼字地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潘岳知道孫秀懷恨在心,於是終日憂懼不已。
利害攸關,比較容易竭誠傾談,石崇與歐陽健及潘岳仔細研究了目前的態勢,認為如果貿然從朝中有所行動,無疑是以卵擊石,成功的勝算不大;然後逐個分析分封在各地的諸王,雖然互有矛盾,但跡象均不十分明顯,唯一可加運用的就是汝南王司馬允。司馬允與司馬倫是同父異母兄弟,兩人一向不和,倘若加以慫恿,勸他起兵討伐僭稱帝號的司馬倫,成功的勝算可保無虞。
洛陽金谷園中與汝南王府信使不絕,一邊在積極整備軍伍,一邊在日夜聯絡相助的力量。孫秀聽到風聲,連忙向司馬倫告急,司馬倫大權在握,於是表面優禮,暗地裡奪去司馬允的權,其辦法就是升他為太尉,司馬允焉有不知個中玄虛的道理,於是稱疾不肯應命。
孫秀自作主張,並矯詔斥責司馬允抗旨,派遣御史劉機往收汝南王印信,司馬允怒叱道:“孫秀何人,敢傳偽詔?”於是拔出佩劍欲殺劉機,劉機嚇得魂不附體,連滾帶爬地逃出了汝南王府。
汝南王司馬允迅即集合七百名兵吏,一路呼嘯逕奔宮闕,由於宮門緊閉而不得入,司馬倫與孫秀調集宮中侍衛抵抗,司馬允列陣承華門前,令部眾各接強弓遙射侍衛,司馬倫與孫秀督眾死戰,左右死傷頗眾,箭如飛蝗,情況非常緊急。
司馬倫遣司馬都護伏胤出宮和解,司馬允不疑有詐,開陣納入,待到見面,伏胤卻突然拔出佩劍刺入司馬允胸膛,餘眾驚駭逃散,一場宮闈骨肉相殘的血腥鬧劇就這樣快速落幕。
汝南王司馬允既然遇害,趙王司馬倫志得意滿地下令嚴素餘黨,於是石崇、歐陽健、潘岳等均在收捕之列。孫秀帶領大隊人馬,來勢洶洶地將金谷園團團圍住。石崇正在崇綺樓上與綠珠開懷暢飲,忽聞緹騎到門,料知大事不妙,便對綠珠說:“我今天為你獲罪了,為之奈何?”
綠珠涕泣道:[妾當效死君前,不令賊人得逞!”言罷,朝欄干下踴身一躍,石崇慌忙攔阻,僅撿破一片衣裙而已,再看樓下已經是血肉模糊,不忍卒睹矣!
石崇垂淚道:“我罪不過流徙交廣而已,卿又何必如此呢?”喃喃自語,傷心不已,但已於事無補了!
唐朝武則天的時候,左司朗中喬知之曾經有過一段類似的遭遇,因此藉著綠珠墜樓酬知己一事,狀寫心中的怨悔,而寫成《綠珠篇》的詩: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可憐無複比,此時可愛得人情。
君家閨閣未曾難,嘗持歌舞使人看;
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
孫秀原想收捕石崇,抄沒其家產,並掠得佳人而歸,想不到綠珠生性貞烈,看到的只是鮮花委地,香消玉殞而已,不免大為失望,於是把所有的悶氣和怨恨一古腦兒都發泄到司馬允餘黨的身上,不加審問就直接押到東市行刑。
石崇就刑前長嘆:“奴輩貪我家財耳!”
押送的小吏應聲道:“慢藏海盜,冶容誨淫,古有名訓。早知財足害身,何不散結鄉里;而紅粉誘人,更不可刻意眩示於人,以自取羞辱!”
石崇不能答,只是悔恨不已。不久,看到外甥歐陽健也被逮到,口占絕命詩章,極為凄楚;繼而潘岳又到,石崇高呼道:“安仁(潘岳的字)亦遭此禍耶?”潘岳答道:“昔在金谷園中飲酒賦詩,曾有‘白首同所歸’之句,不料竟成讖語矣!”“財色]二字,均為人所同好,也為人之所同禍,石崇既挾巨資,又擁絕色,二者集於一身,而又無權勢足以庇護,怎能不招禍取辱呢?而緹騎到門,還自天真地認為罪不過流徙而已,對問題的分析是十分幼稚的。還對自己心愛的人講出:“我今為你獲罪了,為之奈何?”未免不使人覺得他寡情薄義。綠珠雖是邊陲僻鄉的女流之輩,一聽到變亂已經失敗,便意味着此番非同小可,毅然決然的墜樓自盡,不止是保全了自身的貞節,更明確地詮釋了“以死酬情”的至高意義,而得到完美的評價。
石崇被殺后十多天,司馬倫終於被推翻,孫秀也被吏士們挖出心肝而生啖之。
石崇與綠珠死後,金谷園仍然存在,時人為了弔唁綠珠的節義,都喊崇綺樓為“綠珠樓”,以示對她的懷恩。綠珠有得意弟子宋褘,國色天香,善吹笛,能歌舞,後為晉明帝所得。
金谷園幾經更換主人,園中的風光仍然不減當年,歷代文人雅士流連園中,遙想當年綺麗的風光,“蘭堂上客至,綺席清弦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對於石崇的善於享受人生,嚮往不已。而“絳樹搖歌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更加令人陶醉懷想。至於“綠珠含淚舞,孫秀強相邀;一躍墜王樓,花鈿無人收。”就未免使人啼噓不已了。
到了唐代,詩文中出現綠珠的身影甚多,丞相牛僧孺的傳奇小說《周秦行記》中,有一段夜宿太后廟載:“有善笛女子短鬢窄衫具帶,貌甚美,太後接坐,令吹笛,顧而謂曰:“此石家綠珠也。”令作詩,綠珠拜謝,作詩云: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雖然事涉無稽,然而由此可見後人對於一個美艷而貞烈的女子,所給予的追念與傾慕,就連貴為丞相的牛僧孺也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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